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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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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目光相當冷淡。

蕭姝扶著墻, 指尖摳著簌簌脫落的墻坯, 定定地望著他。

那道閃電轉瞬即逝, 黑暗再次降臨, 屋子裏什麽都看不清了, 只餘他的雙眼, 在深處泛著幽幽的光。

蕭姝立刻反應過來,面前這人還沒有記憶。她強壓下心尖悸動的那份緊張,擦了下手臂上的雨水,竭力使聲音聽起來平靜,不含半分多餘情緒。

“今晚雨太大了, 我爸擔心這老屋會塌, 要我過來知會你一聲。”

少女的嗓音又甜又糯。

傅焉時保持著坐起來的姿勢, 一動不動, 沒有吭聲。

蕭姝有些摸不準他在想什麽, 自顧自地進了這屋,窸窣著朝他走過去, 又重覆了一遍剛才的話。

“知道了。”傅焉時終於有了反應, 聲線聽起來有些啞澀。

他再度躺下, 擡起一只筋骨勁瘦的胳膊,枕在腦袋下面, 慢慢閉上了眼。

去年過冬的被已經濡得爛透, 他隨手拿了件破破爛爛的薄外套, 稍微蓋在了胸腹上。

“你聽到沒有?我爸說, 這老屋快要塌了!”蕭姝語氣很急, 加快了步伐,卻被碎掉的門板絆了下,身體朝前跌去,堪堪穩住時,胡亂中的手指忽然抓住了什麽。

寬厚而溫暖,是傅焉時空著的那只手掌,掌心幹燥,指節修長。

觸碰上的剎那間,手掌的主人身體一僵,整個脊背繃了起來。

這個女人到底想做什麽?

這麽晚了,外頭這麽大的雷雨,她淋得半濕趕過來,就是為了通知自己,這老屋快要塌掉了?還是村長要她知會自己的?

傅焉時不信,半點都不信。

因為自己這倒黴運道,下鄉以來,似乎沒發生過一件好事,連帶著還拖累了村裏的人,村長怎麽可能好心通知他老屋會塌?平時村長看到他,可從來沒有給過他好臉色。

那麽這趟過來,多半是這個女人自己的主意了。

想到她明亮又沈靜的目光,傅焉時自嘲地勾了勾唇角,正要推開那只綿軟的小手,蕭姝卻反握住了他的,手臂猛地往前一拽。

他竟被她拽得半坐了起來。

傅焉時有些惱怒,正要發作,卻聽到對面的墻角處,雨聲變得越發急促,有種搖搖欲墜的意味,似乎下一秒,傾瀉而下的雨流就會沖破那層土坯。

顯然她也註意到了那面墻壁的異動,立刻焦急地說:“糟糕,馬上要塌了!”

傅焉時臉色一肅,抄起手邊的外套,隨意躋了破鞋,大力拉扯住她,沖出了這間破屋。

沖出去的那一瞬間,半邊土坯墻壁轟然倒塌,肆虐的暴雨混了黏重的泥流,徹底摧毀了裏面的一切。

兩人頭上,勉強只剩檐頭幾寸破瓦了。

這裏並不安全,在另一道青色閃電劃過天際時,蕭姝拽著他往邊上躲,他將那件破外套舉起來,罩在了頭頂上。

兩人腰部以下已被暴雨淋得濕透,想象不出來的狼狽。

蕭姝一把松開他的手,嬌喘籲籲地質問:“你為什麽不肯信我?你是在拿你自己的命當兒戲嗎?”

她的聲腔裏,帶了絲鮮明的怒氣。

傅焉時不動聲色地套上濕噠噠的外套,淡淡地回了句,“我沒有地方可以去。”

所以,即使知道這老屋可能會倒塌,他又能怎麽辦呢?

早在頭上這棵參天大樹被雷劈開時,他就敏感地嗅到了一絲危險,可他沒有辦法,這座老屋是他唯一的容身之所。

從前也不是沒遇到過這樣的暴雨,老屋不是還好端端的嗎?

或許這次也能挺過去,他心裏存了一縷僥幸。

說完他沈默了,蕭姝也沈默了下。

片刻後,她撐開雨傘,望著前面的無邊闐黑,聲音清亮動人。

“我帶你去個地方。”

她帶他去的,是村裏羊圈邊上的一個小屋,距離這裏並不遠,以前有人在那屋裏守夜,最近隊上事情多人手忙,裏頭就空置了。

氣味不大好聞,面積也很小,才兩三平,但有張破床,能遮風避雨,對他而言已足夠。

蕭姝看他進去後,細細檢查一遍羊圈,然後就離開了。

次日天亮後,雨終於轉小了,大家夥兒不用上工,知青們三三兩兩湊在一塊,說著老樹被雷劈和那老屋倒塌的事。

陳宏國聽了幾耳朵,眼底掠過一絲隱秘的得意,卻端出關切的模樣問道:“焉時他沒事吧?”

和他交好的知青嘿了聲,滿不在乎地撇了撇嘴:“管他呢?丟了命也是活該。”

陳宏國嘆了口氣,慢慢說道:“畢竟大家是一起下鄉的嘛,也算是戰友了,關心下是應當的。”

“你呀,就是做人太厚道了!”接話的知青半是感慨,半是敬佩。

正說著話,村長蕭鐵柱過來了,兩道濃眉緊緊擰起,在門檻邊磕了下煙灰後,視線無聲地掠過這幫知青,精明的眼色裏,隱隱透出幾分為難。

在蕭鐵柱低咳幾聲,道出老屋倒塌,村裏決定讓傅焉時搬回知青宿舍時,立刻遭到了所有知青的反對。

那就是一個災星!怎麽能讓他搬回來住?!

蕭鐵柱有些頭疼。平心而論,他並不覺得傅焉時是什麽十惡不赦的人,至少品行要比這群知青裏許多人強許多,可就是因為對方那倒黴透頂的運氣,他不敢再把他安置在村民家裏,也沒有村民願意接納他,一個個恨不得躲他遠遠的,唯恐招惹上這禍端。

可村裏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安置他,思來想去,蕭鐵柱還是覺得,得把這個燙手山芋踢回到知青們手中。

若是這幫兔崽子們死活不松口,那他真得考慮把傅焉時給趕走了!

到時候趕走傅焉時,可不是他蕭鐵柱和村裏人容不下他,而是知青們容不得這個人。

即使以後事情鬧大了,他也是占理的不是?抓不到他任何小辮子。

知青們群情激奮,眼看局面就要失控,陳宏國一揮手臂,站了出來,笑呵呵地看著蕭鐵柱。

“村長,我們知道您為難,可我們也有我們的難處,之前發生的那些事您都清楚,大家實在是沒辦法了。”陳宏國語氣平和,眉眼間自帶著翩翩風度。

仿佛自帶了一股無形的力,立刻讓喧鬧的知青們安靜下來了。

“不然這樣吧!村裏羊圈邊不是還有個小屋?可以讓焉時住到那邊去嘛!”陳宏國笑著建議說。

蕭鐵柱嘴角一抽,他當然有考慮過那個小屋,可萬一傅焉時住進去後,羊圈裏那些牲畜出意外怎麽辦?

陳宏國看穿了他的心思,繼續笑著說:“您大可不必擔心,那屋又不是緊挨著羊圈,中間還有些距離呢!”

蕭鐵柱上下打量了陳宏國幾眼,正猶豫著,陳宏國上前,低聲說道:“等雨停了地裏收高粱,我們絕對第一時間去地裏頭幹活!”

這個條件倒是不錯,蕭鐵柱抽了幾口旱煙,開始打起了小算盤,陳宏國趁機轉身,和知青們說了收高粱的事。

現場都沒有異議,比起讓傅焉時搬回來,大家當然情願去地裏收高粱。

事情就這樣定下了,傅焉時當天就搬進了那個小屋。

他下鄉時就沒帶多少行頭,現在身上只剩一條爛褲頭,一件更破的薄外套,沒有辦法,他又回到倒塌的老屋,在泥流裏刨了大半個小時,卻只刨出一個搪瓷缸。

好歹有了吃飯的家夥。

他將那個綠釉斑駁的搪瓷缸洗得幹幹凈凈,帶回了小屋。

門一推,他不由楞了一楞。

那張只裹了條破席子的床,此刻罩上了深青的床單,顏色看似不紮眼,料子摸起來手感卻不錯,床單下松松軟軟的,竟然還鋪了層棉被。

再定睛一瞧,床頭還堆了一疊鍋碗瓢盆,一個鋁制的暖瓶,一雙解放牌的鞋,幾件灰色的汗衫。

看起來都是全新的。

傅焉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那張硬朗的面上,泛起了濃重的困惑。

簡直是太不可思議了!到底是誰幹的?!

心中有很多疑問,可他餓得咕咕作響的肚皮,不允許他再思考下去。

因為被村裏人各種嫌棄,他平時分配到的,都是最最不緊要的活兒,掙到的工分也是最少的,而他的父母都被關在牛棚裏,壓根就聯系不上,也不敢聯系他,更別提能幫到他了。

平時他一天只喝兩頓紅薯粥,那粥稀得能照見人影,人很快就餓了,所以他只要一得空,就會去河裏抓魚摸蝦,去山上掏鳥窩逮野兔,想盡辦法地改善生活。

不論有多艱難,至少他得活下去。

屋外,原本潺潺的雨勢陡然變大,劈裏啪啦作響,飛珠濺玉一般。

沒辦法再出去了。

傅焉時壓下心頭那絲沮喪,蹲下身,收拾床頭的新家夥。

手背觸到一處溫熱,打開後,他發現裏頭裝著兩個白面饃饃,一碗綠豆粥,一碟油豆腐,還有兩個冒著油的鹹鴨蛋。

傅焉時的手頓住了,目光漸漸變得古怪。

腦海中飛快掠過一雙明亮又沈靜、仿似能看透人心底的眼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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